不要让文化遗产变成一个名词

——昙花一现的磁州水石盆景

文 / 范自争

盆景艺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之一,长久以来一直深受老百姓的喜爱,并有序传承.盆景艺术的流派很多,主要分布于我国广义上的南方地区,以树木盆景为主,是盆景的其中一种形式.而在北方其实也闪现过一种盆景,它与南方各流派风格不同,是具有北方特色的磁州水石盆景.那么,它在哪里,究竟是一种什么盆景样式,为什么能够迅速兴起,而后又不为人所知了呢?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一起探究它的兴衰历程.

盆景艺术的传播

早在唐代,人们就将树木盆景称之为"盆栽",而将山水盆景(或水石盆景)称之为"假山"、"山池"等.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认为传承于南方各流派的树木盆景就是盆景艺术的其中一种形式——"盆栽".到了宋代,诗词名人、书画大家相继登场,把中华文化的发展推向了一个高峰,成为我国古代文化的繁荣时期.文人墨客观景成诗,再用树木山石在盆中造出诗的意境.盆中之景既是实景的微缩,又是立体可见的诗意,可谓诗与景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而宋代之后"盆景"一词的出现,也成为人们对两种盆景艺术的统称.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盆景包括树木盆景与山水盆景两大类.

树木盆景

日本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对盆景的喜好程度并不亚于中国.特别是到了近代(二十世纪初),通过明治维新使国力强大起来的日本,在与西方频繁地接触中,也将盆景艺术介绍到了西方各国.来源于日语音素的"Bonsai"也在文化交流中成为了英语系国家指称"盆景艺术"的专门词汇.虽然只是不全面的"盆栽"字眼儿,但也从侧面证明了,盆景作为东方造型艺术形式在当时已被西方各国广泛接受.

磁州水石盆景的出现与兴起

随着盆景艺术在我国的传承与发展,各地也形成了具有不同特色的盆景艺术流派.总体上看,各流派主要分布于江南、岭南和蜀地,以树木盆景为主,也就是"盆栽".而在我国北方地区,山石盆景产地虽有零星分布,但没有相应的流派产生.换句话说,盆景的流派中其实缺少了山石盆景.那么,文章开头所提到的磁州水石盆景是怎么回事儿呢?据书画名家范德俊先生介绍说,磁州是河北磁县的古称,地处邯郸南,西靠太行山,东傍大平原,滏阳河水绕城穿,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闻名中外的"磁州水石盆景"的产地.

磁州水石盆景作品:别有洞天

我们再来看看1983年的一则新闻报道:

"磁县地下蕴藏着丰富的古上水石.这种上水石是当地特产,在全国也极为少见.1981年,经南京古生物研究所鉴定,这里的上水石是一亿八千万年前侏罗纪时期的苔藓虫化石.其中部分为中空、管状,条纹式,有黄、褐、白等颜色.石质坚硬多姿,外形美观,上水性强.盆中蓄水后,即刻吸到顶端.石上可栽植小型植物,极易生长.这种上水石经过匠心雕琢后,更显得趣味盎然,别具一派古朴典雅的特色和艺术风格."

从这则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到,组成磁州水石盆景的特殊材料,其实是古生物化石.也就是说磁州水石盆景实际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单独流派的材料基础.既然古生物化石作为盆景的特殊材料基础已经被发现,那么使它们成为艺术品的核心便是能工巧匠.当时又是怎样的一批人来制作它们的呢?他们是谁,来自哪里,他们的美术素养又是怎么形成的呢?我们通过一个时代背景来讲述他们的艺术成长经历.

磁县,从古代到近代被称为"磁州",闻名世界的"磁州窑"瓷器产地就在这里,直到民国改称"磁县",而"磁州镇"作为县政府所在地,使得"磁州"的地名至今得以保留.在民国(抗战)时期的《增修磁县县志》中就明确记载了当地的民风和经济发展结构,"务农者多,经商者少,小资产阶级多,大地主、资本家绝少."所以,虽然此地盛产上水石资源,但并没有被引起足够的重视.相传从清代中叶开始已经出现了上水石雕刻技艺,但存世的文字资料稀少,因此可以认为是一种水石盆景艺术的起源.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各地方政府积极探索经济发展道路,当时的邯郸地区专员在视察了磁县后,便把目光投向传统的上水石雕刻技艺.磁县相关领导随后向文人贤达杨振纲先生提出开发上水石的想法,杨先生便着手组织人员,开始设计创作上水石盆景.杨振纲先生将磁州上水石雕刻技艺与中国传统山水盆景的结合,可以视作磁州水石盆景走向艺术化的开端,而杨振纲先生也成为了这一过程的核心.

杨振纲

杨振纲,1935年生,其父杨审言生前在河北大学任教,擅长工笔花鸟.杨振纲先生自幼受家庭熏陶,5岁执笔随父学习工笔画.少年时期跟随著名书画家严伯龙先生的得意弟子李诚身先生学习小写意花鸟画.后师从其父至朋好友、著名书画家王雪涛先生学习国画.他的水石盆景造型艺术来自于古代诗词,坚持盆景就是"无声的诗,立体的画"的理念,用国画家的眼光、雕刻师之手来将普通的石头艺术化.可以说他的这一造型理念深刻地影响了一代盆景从业人,吸引、激发了一批优秀的美术青年加入到水石盆景的艺术创作中,掀起了磁州水石盆景艺术创作的风潮.当时的美术青年后来也都在各自的成长过程和人生各阶段历练中成为了艺术家.在老艺术家和一众艺术青年们的共同努力下,磁州水石盆景1978年首次打入了国际市场,获得了东亚及西方国家的认可,为当地创取外汇起到了重要作用.

如果说杨振纲先生开启磁州水石盆景的艺术化是一个偶然机遇,那么中央美术学院对磁县这片土地的艺术滋养,则使得这种偶然的背后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那么中央美院又是如何跟磁县结下了美术之缘呢?

根据前磁县工艺美术厂厂长王子锦的撰文记述,当时"文革"的浪潮冲击到北京各大高校后,央美也没能幸免.1970年前后,为了保护中央美院的各位艺术大师、国家优秀教师,在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下,中央美术学院120多名当代艺术家和师职员工,由军代表和吴作人院长带队,从北京来到河北磁县东陈村27军1584部队五七农场.他们都是当代著名的艺术教育家,如:叶浅予、董希文、李桦、彦涵、李可染、黄永玉、侯一民、华君武、古元、靳尚谊、戴泽、邵晶坤、邹佩珠、王式廓、汤池、刘焕章、王琦、姚有多、潘世勋、蒋采萍、李松、宗其香、张德华、苏高礼、李骏、詹建俊、毛凤德等.自此艺术大师们的三年五七干校生活在磁县拉开帷幕.

前坐排(左三)李桦、(左四)彦涵、(左五)张子英,后站排(左二)张子平、(右一)王子锦

前坐排(左五)张大国、(左六)邵晶坤、(左八)张子英

1970—1972年间,以李桦、侯一民、侯彦涵、邵晶坤、苏高礼、张大国等老师为主先后开办美术创作班和幻灯、木刻、国画创作绘画班二期,他们言传身教,事必躬亲,手把手指导,毫不保留地把各种艺术技法传授给当地的艺术青年.

栗宪庭

我国当代著名美术评论家栗宪庭先生在一则采访中提到,七十年代他曾在峰峰和村公社五七中学当美术老师.邯郸地区为了提高这部分教师的素质,就把生活在五七农场的央美著名画家、教授悉数请来任教,举办了速成培训班,栗宪庭很荣幸参加了美术教师培训班.在后来的很多时候,栗宪庭都曾多次讲到,他非常感谢那个"速成培训",为他打开了一扇他向往已久、梦寐以求的理想之门.也正是那段学习的经历,栗宪庭深厚的艺术功底、勤学好问的治学精神给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栗宪庭是邯郸峰峰人,峰峰毗邻磁县,同属磁州文化圈.在磁县与央美结缘的栗宪庭此后经回京任教的老师推荐,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并成为了我国重要的美术批评家,对中国现代艺术运动的发生和发展具有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被西方媒体称为"中国当代艺术教父".

王子锦当年也只有19岁,是磁县一中文艺班的学生.为了学习专业的美术知识,他和俎翠林、张子平被学校安排到央美五七干校开办的美术培训班学习.培训班的学习经历使他们学到了很多学科的知识和技巧,如油画、水粉画、木刻、国画、雕塑等.在跟随吴作人、李可染、彦涵、邵晶坤等老师学习期间,央美大师们的创作过程、理念,以及艺术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他们.在那个时期不仅仅从这些老艺术家身上学到了专业知识,艺术家们的言传身教和无私的传授,也对他们毕生的艺术生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980年,王子锦在前文所述的磁州水石盆景艺术创作风潮的影响下,成立了磁县工艺美术厂,并担任了五年厂长职务,成为了磁州水石盆景体系的管理核心.

侯一民与王子锦                            邵晶坤与王子锦

中央美术学院建校已逾百年,其中三年在磁县.可以说央美与磁县的相逢为这片土地埋下了艺术的种子,为磁县培养了一批艺术青年,让这座千年古城再一次在文化领域复兴成为可能.文化复兴的关键在人,文化氛围的土壤会滋养和激发更多潜在的艺术青年,有了专业的人又能不断地推动复兴的进程.范德俊等一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和土壤里被发现、被滋养出的新时代艺术青年.

范德俊出生在磁县磁州镇,1980年的秋天,磁州镇西城街道和邯郸地区外贸公司共同创办的西城街盆景厂招收具有相关条件的学员.范德俊从小就酷爱美术,平时不管有多忙、有多累,从不离手练习画画,美术是唯一能让他在艰辛的生活中体会快乐的爱好.在那次招收新学员中,他被街道主任特别录取,进入盆景厂学习盆景造型技艺.当时年仅17岁的范德俊加入到专业的盆景艺术创作队伍中,也正是在这里遇到了他走向社会的第一位人生导师——杨振纲先生.在范德俊心里杨振纲就是父亲,由于他平时学习刻苦、认真,范德俊成为杨先生众多学生中最得意的弟子.杨振纲先生是磁县著名的、德高望重的乡贤,有民国时期的文人相,幼年进私塾,读四书五经.杨先生平时除了对他有美术功底的专业培养外,还潜移默化地教他如何去做一个有品质、有修养的人.在之后十年的相处、学习岁月里,范德俊从杨先生的教诲中不仅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功底,而且读懂了唐诗里的意境,体会到了四书五经等传统经典带来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杨先生的文人品格、高尚修为也已深深融入到范德俊的言谈举止、做人品行中,并成为了终生不变的信条.

范德俊

据范德俊介绍说,在盆景厂每天的工作虽然是重复的,但是每一天的收获是不一样的.他很喜欢这份工作,每天工作的时间也要比别人长得多.在上班的时间全身心地投入,下班后不管是在厂里还是在家里,一有空就去研究民间工艺创意,搜集相关的手工艺品书籍和资料.晚上到厂里值班时,他就在车间里对照资料摹仿、研究优秀的作品,反复揣摩.第二天再把自己晚上琢磨出来的感觉、意境,揉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去.1982年,范德俊因工作成绩优异被盆景厂选派到位于峰峰的陶瓷花纸厂学习陶瓷绘画、刻字等美术装潢技术.

就在范德俊学习快要期满的时侯,街道盆景厂与王子锦开办的工艺美术厂进行了整合,范德俊通过考试后,辗转成为了河北省外贸公司与磁县第二轻工业局下属磁县工艺美术厂的正式职工,并先后向王子锦先生学习大写意山水、雕刻,向知名书法家白湘濂先生学习书法.进厂后,范德俊对盆景造型艺术苦心钻研、精益求精,把工作当成了使自己快乐的事情,以厂为家.他的每月工资,除生活开销之外,大部分买成了相关书籍、资料、杂志.不久之后,由于勤奋苦干,做事认真负责,技术过硬,年仅21岁的范德俊被厂领导提升为造型车间主任.日后,他带领的盆景造型团队,顺利、高效、合格地完成了一次次外贸公司下达的订单.1984年,在全省民间工艺博览会上,由王子锦设计,由范德俊制作的《别有洞天》磁州水石盆景作品,荣获省"百花奖".1985年,造型车间集体创作的《巍巍太行》盆景作品,获得全国新产品设计二等奖.这一期间,范德俊实际上成为了磁州水石盆景体系中的技术核心.

范德俊磁州水石盆景作品

往日的风光

艺术土壤的滋养和关键人物的推动,使得磁州水石盆景在世界上风光一时.自1978年,磁州水石盆景首次打入国际市场后,到了1983年,磁州水石盆景已销往北京、上海、天津、广州等十多个大中城市,并漂洋过海远销美国、加拿大、日本、西德、新加坡、菲律宾、澳门、香港等八个国家和地区,销售量达32万套,价值55万元.据当时新闻报道的记载,1983年4月,一批大型水石盆景到达美国纽约时,中国驻美国大使章文晋亲自为这批货剪彩.

当时登载于报纸上的磁州水石盆景制作过程

在这则报道中还有一段对当时工艺美术厂产品陈列室的记载,从文字中可以感受当时的情况:

走进磁县工艺美术厂的产品陈列室,犹如到了神话传说中的仙境一般.琳琅满目的盆景,艺术产品绚丽多姿,令人眼花缭乱,美不胜收.厂长(王子锦,笔者注)在介绍磁州水石盆景的传统和艺术特色的时候说:"盆景艺术是我国园林艺术中的一份珍宝,是传统的工艺美术品.我们磁县生产的磁州水石盆景,吸取了全国盆景各派的艺术风格,以中景和远景构图为多,主峰突出,宾峰相衬,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特点这里陈列的产品,艺术精湛,造型美观,千姿百态,巧夺天工,深受我国人民的喜爱,也受到了国外朋友的赞赏."在这个18平方米的陈列室里,陈列着大小三十多个不同型号的水石盆景200多件,有"乱石穿云"、"群鹤戏峰"、"南山积雪"、"老公望月"、"黄山挺秀"、"别有洞天"、"华山下棋亭"、"太行小景"等二十多个品种.经过艺人们的精心雕刻,奇峰秀岭,名山大川,巍巍古塔,千秋名胜等,逼真地展现在盆景之中.有的还装饰上亭台、楼阁、人物、草木,形成了一幅幅小巧玲珑的立体画.

范德俊磁州水石盆景作品

接着,报道中以一件作品为例,详细记录了磁州水石盆景的造型特色:

就说这件名叫《杨歌放筏》的盆景吧.经用大写意的艺术手法,再现了祖国游览圣地漓江的壮丽景色;群峰拔地而起,山上绿苔丛生,亭台古塔遥遥相望,江水碧波荡漾,缠绕在青山之间,宛如仙女腰肢的飘带.江面上,三只小船一前一后,船夫一面摇橹,一面高歌.小船在水中劈波向前,歌声在山间悠然回荡.这件产品,选题新颖,造型逼真.您虽不曾到过漓江,却有身临其境之感,难怪中外人士无不赞口称绝.

范德俊磁州水石盆景作品

在报道中,当时的新闻记者对范德俊进行了采访:

磁县工艺美术厂的技术员范德俊无限感慨地说:"‘磁州水石盆景’大放异彩,这是劳动人民的共同愿望.随着物质文明建设的不断发展,盆景艺术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愈来愈占有重要的位置.我们这些艺人过去无法施展才能,现在我们有用武之地了.我决心用自己手中的刻刀,去雕琢、点缀祖国的大好河山,让‘磁州水石盆景’更富有新时代的艺术魅力和实用价值."

范德俊作为磁州水石盆景兴衰的亲历者和见证人,还向笔者讲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通过这则事实,我们也可以感受出当时磁州水石盆景在世界上的影响力.1985年,随着磁州水石盆景在世界范围的远销,磁州盆景作品也随之出现在日本东京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一次偶然的机遇,一位日本老人被盆景的造型艺术所吸引,随后他便向日本政府提出要到盆景产地——磁县访问的想法.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经过中日两国政府交涉协商后,这位日本老人的访华之旅最终实现.在中方的妥善安排下,日本老人携家人一起访问磁县,并参观了磁县工艺美术厂,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随着日本老人这次访问的顺利结束,访磁之旅也成为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后的一次友好外交案例.

无声地消失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国社会经济转型不断深入,集体经济受到影响.磁县工艺美术厂的经营与管理也同样处于这样的转型期.在这一期间,随着管理、设计、造型、制作等关键环节中关键人物的工作调动,工艺美术厂的发展受到了空前的挑战.至九十年代中期,磁州水石盆景在还没来得及形成自己的流派之时,就在转型中突然消失了.虽然现在在市面上还能看得见磁县产地的盆景,但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磁县工艺美术厂的前核心组成人员,在接下来的人生阶段虽然分别从事了不同的职业,但他们的艺术之心从未消逝,已然融入到了精神血液中.现在仍活跃在书画界的范德俊说,工艺美术厂的经历使他终生难忘,在那个时期不仅完成了他艺术人生中的重要师承与专业艺术启蒙,而且在当时对造型艺术的学习和研究,对日后他创作山水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成为了艺术创作的营养之源.

2017年河北邯郸发布了第四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磁州上水石雕刻"作为传统美术申报成功.虽然在艺术成就中磁州水石盆景最终没能形成流派,但这一项目的成功申报多少弥补了传统美术传承的遗憾.在美术史发展的长河中,磁州水石盆景只是一瞬,与它有相同命运的民间文化遗产还有很多,但在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中或遗失,或失传,都在以不同的原因、方式迅速消失,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让人们记住它的名字就不存在了.2020年十四五规划中明确指出要在2035年建成文化强国的目标.这会使我们的文化更加繁荣,使我们更加有文化自信.希望在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下,更多地守护住我们优秀的文化遗产,并交给下一代.不要让我们的文化遗产变成一个名词,留下遗憾.